《士兵突擊》可惜不是你

史今是《士兵突擊》這個故事裏最獨特的一個人,他是一個不能用任何已經被世俗的眼光所熟悉了的形象,去套用的人。

我還記得,這部電視劇的第一集,他甫一出場,就給了我這種感覺。

那時他穿著軍裝,站在一群鄉下人之中,到下榕樹來招兵。

一群村民圍攏了他不斷地問問題。

有的問題讓他好笑,也有的讓他為難,但是他竭力忍著笑,更是沒有露出絲毫的輕蔑與不耐。

怎樣解釋坦克為什麼比拖拉機複雜,才能既滿足了鄉民的好奇心,又不傷害他們的面子?

這使得他十分為難。

於是他臉上的神情越發羞赧不安了起來,倒好像眼下這個尷尬的場面,不是村長的錯、不是鄉民的錯,而是他自己的錯一樣。

連人家拋給他的、落在了地上的香煙,他都一根根兒地撿了起來放到桌子上,仿佛這樣折己侍人的動作,能彌補他因為回答不了他們的問題而感到的愧疚一般。

然後他被帶到了許三多家的院子裏。

首先,迎面他就被痞子二和給了個下馬威,連張椅子都不給坐,而他用以自衛的只有驚詫和錯愕。

繼而一樂開始炒辣椒,頓時把他嗆得涕淚橫流,噴嚏打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可是即便如此,他從頭至尾,連一句「我不吃辣」的話都不好意思說出口。

好容易熬過這些,接下來就是許百順「突刺刺」的即興表演,而他竟然還有足夠的涵養去誇獎對方的身手。

回報他的,是猛的一個突刺刺,戳得他踉蹌了好幾步才站穩,臉上露出微微疼痛的神色。

這個來招兵的士官,渾身上下流露出一種儒雅、文弱、羞怯謙和的態度,一股十足的書卷氣,與他身上穿的軍服真不協調。

可是那不協調之處,卻有一種古怪的美感:一種渾然天成、不落窠臼的美。

他的書卷氣簡直比吳哲有過之而無不及 —— 吳哲穿上軍裝,都不會給人那樣一種奇怪的不協調感;而假如換了吳哲在他的位置上,去一個偏僻的山溝招兵,我想也未必會有他這樣的靦腆和斯文。

而他的學歷,偏偏只是初中畢業。他曾經告訴過木木,自己很愛讀書。但是因為家裏窮,他連上到初中,都是靠每買一個作業本兒就挨父親一掃帚這樣扛過來的。

可也正是這學歷的匱乏,給他優雅的風度裏平添了一份自然和純真 —— 那是許許多多自命清高的讀書人,一生都沒有的心境。

所以他的美,是矛盾的、生動的,不落成規。

561的高傲、老七的剛強、吳哲的文雅、成才的伶俐、袁朗的神秘,這些都非常迷人,但也都是為世俗的審美標準所期待著的美 —— 大學生就應該文雅;軍人就應該剛直;老A的頭領自有他的神秘。

只有他,給人以難以將其歸類的錯愕,給人以眼睛一亮的驚奇。

他的面容也是這樣的。

那五官不符合任何一種定義的「英俊」 ,甚至都算不得清秀。但不知為什麼,一旦他說起話來、笑起來的時候,就給你一種過目難忘、又形容不出的印象。

那是一種並不張揚的美,靜靜地落在常規之外的某個地方。

他的微笑非常動人。

那天他和連長力爭留下木木,最後這場爭執以老七大發雷霆告終,而木木,總算勉強留了下來。那大概是他當兵9年第一次這樣頂撞上司,他從連長辦公室走出來的時候,心裏既害怕、又煩惱。

他萎頓不堪地垂著腦袋,手裏揪著自己的帽子,在長長的走廊上緩步而行。

忽然一抬頭,看見木木穿戴整齊地侯在走廊邊上,見到了他,立刻露出兩排森森的白牙,綻放給他一個沒心沒肺的傻笑。

這時候他臉上的表情,從苦惱、萎頓,變成了驚詫、放鬆,最後慢慢變成了慈愛、溫柔,卻仍然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隱憂。

他就這樣給了木木一個複雜至極的微笑。

這個微笑之後,他就選擇了和最重要的上司作對、和最好的朋友疏遠、把自己扔到了所有人的對立面,去陪伴這樣一段又沉又蠢的木頭 —— 他願意嗎?他不願意。

你從他那身心俱悴的神態、煩躁莫名的舉止,和那無奈之極的微笑,就能看出,他非常不願意。

可是他沒得選擇,因為,「我和他已經有情分啦。」

那段情分的最開始,是在許百順的小院兒裏。

這個年輕的士官,不知道用了什麼樣的魔術,只是把目光溫和地放在別人身上,還沒說什麼話,就讓一個自閉自卑如木木的男孩子對他敞開了心扉,告訴了他自己為什麼不願看殺豬。

「我不是怕咧,我就是,我就是,那個什麼,就是……」

「不忍心?」 史今問道。

「對,就是不忍心。」

換了高連長,換了561,換了袁朗,都無論如何不會想到「不忍心」 這三個字—— 對豬的不忍心。

可是史今,好像天生有一種本領 —— 聽人傾訴、洞悉人心,並且對別人的痛苦,感同身受。

那一聲聲「龜兒子」仿佛是在喊他的,所以他聽不下去;那一個個耳光仿佛是打在他的臉上的,所以他忍不住在走出了門之後又折了回來。

他比木木,還要「不忍心」,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木木是個比豬還要笨的孩子。

那段情分的發展,又是跟「豬」有關。

初到新兵連時,木木跟在他身後,半夜裏爬起來,只為了問他一句,「會不會讓我去餵豬?」

又是豬!

這句話如果561聽見了,一定暴跳如雷 ——「你跟豬是近親啊?整天腦子裏想的就是豬!」

可是他,一眼就看穿了這個懦弱的男孩子內心的焦慮,以及那看似功利的問題背後的天真,於是他擦著木木的鼻涕,摟著他輕聲哄著,告訴他他們吃的豬肉都是在市場上一片一片買來的,不會養了他們,再讓他們去養豬。

他的耐心和幽默比最溫柔的催眠曲還要奏效,讓這個剛剛還在哭鼻子的傻小子,轉眼就踏踏實實地進入了夢鄉。

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慢慢地給那段情分增加著分量。

那種被人依賴、被人需要、被人全心全意的信任的感覺,仿佛你懷裏有一隻瑟瑟發抖的小貓一樣,你怎麼能夠將它遺棄在寒冬臘月裏?

別人的心,都是在粗糙如砂紙的生活裏越磨越硬;只有他的心,仿佛是景德鎮的名瓷,生活的磨練越是來得粗礪,他的心就越變得光潤細膩。

「情分」 ,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

你付出的越多,就陷得越深。

他一直以為木木是離不開他的,卻忽然發現自己也已經離不開木木了。

於是,臨別的時候他說,木木在他走的時候哭得那麼傷心,他看在眼裏,難受得仿佛自己也要死了一般。

他走了以後,我才開始回想:

在連長因為兩個雞蛋而氣得發瘋的時候,桀驁不馴者如561,都嚇得縮頭縮腦、噤若寒蟬,而史今竟然還不忘先看看木木鋼盔下的臉,看看他是不是被嚇哭了,這才追上去跟老七解釋;這樣的細膩與溫柔,我在身邊的女子身上,好像都很少見到過。

在被偌大的鐵錘正正砸在手背上之後,他竟然能再給木木一次機會,又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坦克履帶上,只為了扶起木木的自信 —— 用「你犯錯誤,我來承受後果」的方式,扶起這個膽小得變態的男孩子的自信。

這樣的擔當與堅韌,拉出這部電視劇中任何一個「純爺們」問一問,他們做得到嗎?

可是,史今並沒有靠著這樣完美的性格打動我 —— 所有的這些,都只是讓我覺得他是一個很好的人罷了。

他真正讓我著迷的地方,是他的智慧。

我永遠也忘不了,他看見演習前的飛機在天空上拉起煙霧時說的話:「哎呀,真好看那!跟一朵一朵的花兒似的。你覺不覺得,其實每個人的心裏都開著花兒?一朵一朵兒的,可漂亮了。」

這,原來就是他幫助木木的真正原因 —— 他欣賞他。

他看得見別人都沒有看見的東西 —— 這男孩子藏在萎縮的外表下,心裏的那朵花兒。

更讓人難忘的一次,當然就是那個「從天南到海北」的寓言故事。

他說,我曾經有一個好朋友,是我的同桌。有一天我們分開了,把我難過的啊,整整兩天晚上睡不著 —— 那個想啊,撓心抓肺地想。 摸不著人,聽不著聲音。我的心都碎了,稀碎、爛碎。

「後來呢?」木木問。

「後來?沒有後來了。」

停了一會兒,他看著失望的木木,忽然調皮地一笑:「後來啊,我們又見面了。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那個時候上學要調坐兒,每個禮拜調一次。我那個好朋友同桌,隔了一個月,就又被調回我身邊了。」

「人,總是要越分越遠的,最後天南海北;可是你也在長啊,個兒也在不停地長高,本事也在不斷地長大 —— 總有一天,你會發現,原來從天南到海北的距離,就是這麼一小步的距離 —— 到了那個時候,你想見誰就能見到誰。」

一句話解開了木木心中因為成才離開的心結,木木歡跳著正要往門外跑。

「哎,順便告訴你一聲啊,我那個好朋友同桌,她是個女孩兒。」

笑聲中,木木跑出了門去。而他,在木木離開後,仍然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

他臉上那溫和散淡的微笑慢慢消失了,轉頭看向窗外 —— 他這時已經猜到了自己要復員的消息。

那一段場景,真的把我看得癡了。

一時間我有種忘卻今夕何夕,此身何身的感覺,更忘記了這是一個講士兵的故事。

我只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含蓄如一篇童話,優美如一首詩歌,澄澈如一泓秋水,看似清澈見底,實則神光離合 ——你琢磨不透他。

可那不是一種讓你不安的琢磨不透,那種幽深是像美玉裏的絮棉一樣,可以讓人驚歎、好奇、捧在手裏,對著日光,終日觀賞,愛之不盡。

我不知道史今在復原之後,是不是與他那個「一月不見,如三秋兮」 的同桌重新相遇;是不是一步從天南,跨到了海北她的世界裏。

我只是想起了《楚留香》裏寫愛情的一幕:

當楚留香和張潔潔一起,在垂楊拂地的堤壩上散步的時候,她望著他,忽然間有一種淒涼的感覺。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那樣一種感覺。

那是她唯一一個真心愛過的男子,那是他和她在一起的第一次散步,她不覺得高興,怎麼竟會覺得淒涼?

她後來明白了,那是因為他們之間太投契的緣故。

一個人如果真的遇到了那樣一個知己,那樣一個聰明之極,而又豁達之極的知己,你跟他之間的一切都變得心照不宣,那麼你就反而會有這種心情。

但這不是因為難過而生的憂傷 —— 而是真正的滿足、安寧之後,體會到的淡淡的淒涼。

假如那個被史今牽掛的女孩兒真的和他生活在了一起,那麼她的日子,必不是袁朗這樣的人所能帶給她的風光,也不是老7能給她的獨當一面的保障。

她和他在一起的生活,應該就有如這楊柳堤上散步的淒涼。

夫子也曾是一個「因材施教」的人,也是一個可以為了自己的理想、不惜終身奔波、貧病而死的人。可是他對曾皙這閒散無爭的願望,卻給予了最大的肯定—一個人心懷大志固然很好,有一番作為固然很必要,可是那「沐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的境界,才是儒者追求的終極,才是那所有的「作為」和「大志」的目的。

史今的世界裏,就天生的是這一派沐風舞雩的恬然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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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三瘋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