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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團長我的團》我欠那些活人的─蘭曉龍自述

 

《團長》,它有生命力,它在我們心中活著,是因為有一群人曾籍著它,真實地讓自己的靈魂和生命在另一群人的身上活過一群被歷史刻意模糊了面目、模糊了形象、模糊了石碑,連存在的印記都模糊了的那一群人。

 

蘭曉龍20074月在創作《團長》過程中所留下的這段話─這是一部人的故事而不是戰爭的故事。我們欽佩的是每一顆在這個國家一盤散沙時,衝上去粉身碎骨的沙子

 

 重不需要你去上供

 

《我的團長我的團》其實就是一句話——我想讓事情回到它本來應該有的樣子。

 

不是說要去翻案,只是說本來就該尊敬的東西,我們要把它尊敬起來,這種尊敬不需要你去上供,不需要弄一個養老院,不需要天天晚上放一些關於遠征軍老兵的節目,不需要全民去流那種廉價的眼淚,但是你在心裏尊敬他們,這就足夠了,甚至都不是尊敬那個時代。

 

我本質上根本就是一個反英雄的人,我不相信英雄。

 

我們那個地方是一個道德底線很低的地方,需要的生存能力很強,那種活力非常可愛,同時也非常可怕。到了中戲,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應該是西方戲劇和中國的古典戲曲,這兩種東西都是拿英雄做調侃。

 

戲裏面沒有什麼真正的英雄,或者說最像英雄的人,到結尾的時候一句話全給翻過來——「不要貼上天神的名字,你這個愛哭的孩子」。

 

奧賽羅是什麼?一個被騙得把自己老婆幹掉的人。馬克白是什麼?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

 

真正的古典主義的英雄,實際上是被調侃的,而且戲劇是一個雙向性的東西,並不是說要去反映什麼,或者說我們從人的角度去想想這個東西好不好,如此而已。

 

我覺得1949年以後的文化現象有一點簡單,對任何一種意識形態都近似於單一化,我拼命地想做細化,你讓我去做單一化的戲,我真的做不出來。

 

那群老兵給了我一個嘴巴——蘭曉龍,你不要跑太遠,你不要太自我。

 

其實,當我接觸遠征軍老兵的時候,我發現我們的關注對他們都是一種騷擾。他們已經被驚嚇了一輩子,不能再去打擾了。

 

  

 

撐到 一米 八

 

我每次離開雲南的時候都要哭,覺得欠了什麼,不是欠歷史,歷史這麼虛無的東西;我是欠那些活人的。反正每次到騰沖都得哭一次。

 

我在雲南碰到一位老兵,是我騰沖一個好朋友家裏的長輩,我們叫二公,他跟《團長》裏的孟煩了像得讓我毛骨悚然。內在和外在都很像。

 

按照《團長》的文本,孟煩了不是一直要演到現代嗎?我當時就毫不猶豫地說,你問一下老人家願不願意來演這樣一個角色。二公一聽特別高興,說我一定要演這個角色,他覺得對他的一生有了一個交代。

 

二公現在將近90歲了,當年就是一個中尉,黃埔軍校出身,古文底子極好,給我們看他的相冊,上面還給自己寫了一首七絕。聽說還會外語,但不像孟煩了那麼好,孟煩了是洋務派的後代。

 

二公身高 一米 八幾,髮型、臉形、骨骼,都很像。他的背完全是弓形的,是骨骼有問題,已經完全是蝦米的形狀了。那次和我們同去雲南的還有我老婆,她個子也很高,而且永遠挺得很直地在旁邊晃來晃去,二公看見後突然一下子就不高興了,就看著她說:「我年輕的時候比你高。」

 

然後就開始把兩隻手放在腰背後,死命把自己給撐直。

 

當時把我們嚇到了,他真的就那樣把自己給撐直了,都能聽見骨骼哢哢的響聲,就這麼把自己撐到了 一米 八幾。他就是這麼一個人,非常可愛。

 

二公一聽說要讓他演孟煩了,就天天鍛煉身體,有一天在他長滿青苔的小院子裏把腿給摔折了,我每天就在跟劇組的統籌商量他的戲往後挪,一定要等二公的腿好了。但是,他的腿一直沒有好,後來就找別人演了。我特別遺憾。

 

留了這條狗命

 

我見過一位九十多歲的老兵,拉槍上拴這個動作做得特別標準:「嘣」我左邊倒一個,「嘣」我右邊倒一個,就留了我今天這條狗命。九十多歲的人,動作做得那叫一個標準。他們沒任何人抱怨,從來沒有老兵跟我抱怨過什麼。

 

你站在老兵面前,你就覺得每個人都是一個故事,每個人都是一部史。他們給我的印象,真的就是非常平和、非常順從,我知道這種順從有很多無奈,但他不會在你面前表現他的心酸。有哭的,但是他哭的絕對不是他過去的歷史。

 

我和那些老人接觸,我覺得他們都沒回家。跟這個戲裏的人一樣,龍文章說回家其實就是一個大騙局,你們不死是回不了家的。所以,到最後龍文章只好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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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三瘋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