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團長我的團》一篇寫在最暗之夜的絢彩傳奇─龍文章

 

當<我的團長我的團>書籍上市電視劇播出，龍文章這個文學人物即擺脫了他的創作者的意趣和演繹者的解讀，獲得自由――這是一個文學畫廊裏我們未曾見過的形象，不僅因為他是悲劇人物，還因為他是一個烙印著我族命運釉彩的草根質地的躁動精魂，一篇上演於最黑暗之夜光怪陸離的傳奇。

 

這個人物被安置在我族最為破敗絕望的那個年代登場，背景是外族入侵，占你地毀你家掠你資源要你性命；我族背負著巨大歷史宿命，衰老的文明煥發不出新的活力，國家一盤散沙，個體心魄渾沌，疲弱如羊，一百年沉默於被豢養或被圍殺的命運；管理者焦頭爛額忙於軍閥派系內戰黨爭，體制渾噩，無力保國土不失，無力救民眾水火。被逼到懸崖邊上的國人群起用從沒有過的勇敢來抵抗，拿血來補拿命來填我們的不足，以換取慘烈的勝利。

 

最後只好以空間換時間．．．．．．生靈塗炭――史家寫法，只四個字！

 

龍文章是典型的悲劇人物。他的悲劇根於他生於卑微長於憂患行走亂世，卻仍保有一顆無法同塵無處安置的明淨心靈；更來源於他不遺餘力所堅執的與現實構成了無法調和的矛盾衝突。

 

他出身於那個時代最為龐大也是最為倒楣無助的草民階層，他就是這個群體中的一員。趕屍世家，父母早亡，顛沛流離，十停江山倒讓他遊蕩了八九停，在流浪中成長，學會了實用的活命技巧，在社會底層裏謀生，習慣了隨時隨地為生存而戰，在中國軍人一年又一年的敗仗中學會了打仗。

 

他渴望擺脫無助草民螻蟻草芥一樣的命運，夢想能有自己的軍隊打出自己的前途和希望。

  

他領略過江山如畫，知道一方水土一方人，明白那一場場大敗和每一次天文數字的人命是什麼。家國之痛、民族榮辱這些書本上的詞語在他是切身之痛，時也命也，他按捺不住血性起哄架秧子，冒團長之職招潰敗渙散之軍與敵死磕；真成了團長後他忍辱伏低，他「東征西討」他不擇手段，繼續帶弟兄們與敵死磕――他從不認為能和占了大半個中國的敵人達成半秒鐘的諒解。

 

他代言著他的弟兄們也即草根們：為家國而戰，願死得其所；向死求生，要活得像人！

 

沉默時他是這個群體的心，呐喊時他是這個群體的旗。

 

他要帶著兄弟們做他們想做卻做不成的事，為他們共同珍視的一切；他珍惜每一個生命，渴望為這些渾沌無辜的熱愛生活卻必將是戰爭燃料的生命找到出路，但出路在那裏？

 

他有雙見過屍山血海的眼睛，三十四載歲月當看了無數的毀壞和廢墟，但是，他不怨天尤人不指責等待，他要改變要救贖，他不自量力地想憑一己之力建設點什麼――他單身鏖戰，面對整個世界，執拗而孤獨。

 

這是個接地氣的人物形象：聰明秀出，卻又鄙陋猥瑣；膽識過人，卻又自賤自輕；他來自草根本能地對官僚階層及其代言人戰戰兢兢，無法信任，陽奉陰違，但也總敢無視等級，戲弄規則；為了當為之事他可以不擇手段任人恥笑，為了讓事情做對了，他固執得不惜離經叛道背負惡名；他給因猜忌怯懦而一盤散沙的國人以耳光：人啊，眥出你們的獠牙吧，一起直面這退無可退的現實吧！

 

他報苟且偷安的蒙昧以炮火：蠢啊，就為了一個安逸，屠刀臨頭的時候你用什麼還擊？

 

他心痛他瘋狂他叫喊得聲嘶力竭：別死於聽天由命！

 

別死於漫不經心！他心之所至，行必踐之，真乃英雄性情也！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顧羞恥，此非流氓作風乎？

 

他用自己的尺子在丈量這個世界，在他那精力無窮的身軀裏，的的確確藏著一顆妖的心。他有強悍的行動力和堅韌的戰鬥力，敢於向死一戰火中取栗，但又因看了亂世裏戰爭中太多太多的無辜和浪費而有所顧惜。

 

天主基督儒道禪宗他信得謹慎，但他信家國、忠孝、兄弟情誼，信生命的無價和尊嚴，信事情本來應有的樣子和年輕乾淨的心。他身形彎曲到了塵埃泥淖中，志向卻深刻高遠，嘻笑無賴是他的臉，悲天憫人是他的心。

 

人們看不懂他，稱之為妖孽――是啊，誰會相信在那樣一個殘酷荒謬的世道裏，還能有這樣一顆出於渾噩草莽，卻透澈而又堅執的心。

 

他有一個夢，那就是讓事情是它本來的樣子：草是綠的，水是清的，做兒女的要盡個孝道。你想娶回家過日子的女人不該是個土娼，為國戰死的人要放在祠堂裏被人敬仰。我這做長官的跟你說正經話時也不該這麼理不直氣不壯。

 

人都像人，讀書人能把讀的書派上用場，而不是在這裏狠巴巴地學做一個兵痞。我效忠的總是給我一個想頭。人都很善，有力量的人被弱小的人改變，不是被比他更有力量還欺淩弱小的人改變。——這就是他內心渴求而不得的事情本來的樣子。那麼，在現實中，事情是什麼樣子？

 

在<團長>彌漫全劇痛至心髓的家國之痛中，我們感受到這個人物的困惑和痛苦，掙紮於他所代言的願望和現實之間無法調和的衝突： 他嬉笑怒駡，生來死去，用盡一切方法手段，徒勞地拚盡全力，去維護保全他所珍視的一切：如果那是必須拿出來去犧牲掉的，他望至少是不被虛擲浪費的，是有所值的！

 

但現實擠壓他，一次又一次打擊他，他即不能帶著他的兄弟們活得像人，也不能帶著他們死得其所。

 

他可以兩次和兄弟們一起搏命，填了虞家軍的軍功而無怨悔，是因為這裏面有著民族大義，殺敵保國匹夫所願。

 

但讓他用弟兄們的命去填內戰，他做不到：

 

「把陋習說成美德，把假話變成了規矩，把抹殺良心說成明智，把自私說成了愛國，把無恥變成了表演，把陽痿說成守身如玉，把欺淩弱小說成正義，把人變成炮灰，把炮灰變成榮譽……」

 

條條道路都走不通，但他還是不能這樣做！

 

因為，他的虎賁之心忠義之勇絕不用於國人的自相殺戮，這裏沒有值得他和他的兄弟們把命奉上去捍衛的東西。

 

他不是反社會的狂人，也不是反體制的個人主義者，他不安於命運的擺佈無非是想帶著兄弟們掙紮出一個人形，但他最終看到的仍是兄弟們無辜的生命被無謂的犧牲，志同道合的朋友的相惜與信賴終成泡影虧欠，他有多少堅執現實就回給他多少無望――他遇見的是什麼？

 

比外虜還強大比體制更冷血。其實，早就沒路可走了——這是一位看盡絕望，仍然與命運抗爭，卻始終無路可走，最終被現實碾碎的末路英雄。

 

《我的團長我的團》這部劇的殘忍和吊詭之處：就在於它用40多集的篇幅，讓你看盡亡國滅種的大危機中，我們的真心勇士只能如此別無選擇——付出！你的忠義之心!付出!你的血肉之軀！但同時，它還讓你看：有那麼多的堅強承擔和勇往直前，而英雄的抗敵之路卻走到了無路可走…… 龍文章有代表性嗎？你去翻一翻中國的史書吧！ 

 

悲劇英雄龍文章，一位有夢想有情義的草根英雄，一位總在現實中迷茫掙紮的孤獨英雄，一位沒有答案也要做事的真心英雄，一位夢醒之後卻沒有路走的失敗英雄。 在他的個人悲劇中，我們或許也可以探究我族曾演之不窮的悲劇的因果端倪。

 

全劇終。我們在時而蒼涼低回時而振奮激昂的心緒中無所適從又無地自容，耳之畔，冥冥中，彌漫傳遞的，是那妖孽團長龍文章呢喃執拗的，縷縷不絕的招魂聲．．．．．．

 

他對我們說：「我在找我們丟失的魂，找不到，我們永世不得安寧。」

 

魯迅說：「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見勝兆則紛紛聚集，見敗兆則紛紛逃亡。」

 

現在橫空出世龍文章，無法定義，又精准又荒謬，瘋野粗礪，連卑俗猥瑣都有你擋不住的生命力。這是百死不劫百毒不浸的生命精魂---中國人的!怎麼都要活，怎麼著都想好好活---真好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