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突擊》問心無愧─袁朗

從容貌來說,每個人都有一個讓自己最好看的角度:

臉大的人,適合從側面看;腿短的人,適合從下面看 …… 

從性格來說亦如此:

有的人小鳥依人,適合俯視;

有的人開誠佈公,適合平視。

袁朗這個人,最適合他的角度,是仰視。

他洞悉人心,成才、吳哲這兩個如此聰明的人,怎麼蹦也蹦不出他的掌間;他神秘莫測,那些「藏著、掖著」的思想,就仿佛優遊於險峰間的雲霧一樣,增添了他的魅力。

可是我偏不仰視他 —— 我的脖子酸了,該是換個視角的時候了。

要找到一個平視他的角度,說難很難,說容易,也很容易 —— 你只消站在木木的位置上,從木木的眼裏看他就可以了。

這讓我想起了《射鵰》裏的一段情節。

洪七公教郭靖降龍十八掌的時候,曾經對他說,黃藥師的落英神掌虛虛實實,變幻莫測。 

你如果跟著他走,猜測他每一下是虛招還是實招,那就永遠處於被動挨打的地位 —— 對付這種人的唯一辦法就是,不管他是虛是實,你只顧閉了眼睛,掄圓了胳膊,一招降龍十八掌使出去,逼得他回手來擋 —— 只有這樣,才能徹底瓦解他的神秘。

成才同志犯的錯誤,恰恰就是七公說的那種錯誤 —— 他想識破落英神掌,卻沒有那個道行,於是被打趴下了。

而木木雖然沒有練過降龍十八掌,於其中的奧義卻似乎無師自通 —— 他對付這個死老A,用的就是郭靖對付黃藥師的那種方法。

你看,木木和袁朗的第一次交鋒就是這樣的。

袁朗一下擊斃了瞄了自己半天的成才,可是他就算拿槍指著木木,也還是沒法擺脫對方不要命的死纏爛打。

他使盡渾身解數,下了一個又一個的絆兒,奈何對方勢如瘋狗,不依不饒,根本不理他的那些花招。

最終這個神秘的中校一條腿被木木抱住,像塊兒臘肉似地在懸崖上掛著,哭笑不得。

世間的萬物相生相剋。

所有的聰明人,都因著自己的聰明,被鑽入老A的陷阱中;唯有這最笨的一個,老A卻拿他沒有辦法,於是只好對他坦誠相待。

因此,從木木的眼裏看到的袁朗,是一個跟其他人所見很不同的形象。

當木木告訴他自己想要復員的時候,他的反應很特別。

他喚來一個上尉,命令木木接過那人手中的槍,喝到:「上彈!」

然後他望著動作利索、端槍在手的木木,冷然道:「你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你還活得到以前的日子裏去嗎?」

這一招當時並沒有奏效,反而是後來老七那一通「不拋棄、不放棄」的臭駡治好了木木的心病。

木木需要的,是耳提面命式的指斥。

這樣言微意深的啟發,並不足以讓他開竅。

可是袁朗的這種做法,卻令人回味無窮。

老七對這件事的處理方法是理想化的、慷慨激昂的 —— 復員了,就等於拋棄了自己的戰友、放棄了自己的信仰,所以你不能復員。

只是,生與死的問題,來得太過本質。在它的面前,一切的口號,包括「不拋棄、不放棄」 ,都不過是張蒼白的廢紙。

可問題還有另一面:

對於許三多這樣一個習慣了集體生活、不習慣獨立思考的人來說,掌聲、口號、呵斥這些信號所達到的效果,是條件反射式的。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老七的方式,就這樣治好了他的心病。

其實,袁朗對這件事的處理才是真正精准而又負責的 —— 「你還活得到原來的日子去嗎?」 木木活不回去了,這是事實。

就為了這一點,他也該留下來 —— 只因他走上了這條道兒,就沒有了別的選擇。

事實往往沒有口號好聽。

口號的世界裏,一切都功德圓滿;而事實卻充滿了矛盾和無奈。

袁朗其人的可敬可愛之處就在於:在現實與理想的岔道口上,他選擇的路,每每是更寂寞而又更艱難的那一條。

這句「你還活得到從前」的質問,不但是真實的、一針見血的,還帶著深深的驕傲。

老七也很驕傲,他是一隻昂首挺胸的小公雞。

而袁朗這句話裏的驕傲,卻是一個劍客殺過人之後,擦拭寶劍時的驕傲——那種寂寞、疲憊,卻可以斜睨生死的傲氣。

這個死老A在全劇中,給人的印象總是理性的、知性的。

可你看到的,只不過是他的劍鞘而已。

他的血性和傲氣,就好像極少出鞘的寶劍身上,那一閃而過的鋒芒。

隨後他又說:「山裏的黃昏,容易讓人想起舊事兒。」

這是多麼浪漫、深情的一句話。

可是他想起的那件舊事兒卻聽得我毛骨悚然 —— 請原諒我的不解風情。

我的死較真兒脾氣又犯了。

我不禁設身處地地想,在沒有任何麻醉的情況下,被切除闌尾是個什麼感覺 —— 一念及此,我的頭皮就開始發麻,我的闌尾部位也開始隱隱作疼,如果我像只貓那樣有尾巴,那此刻尾巴上的毛肯定也已經炸了。

木木當時運用了一種什麼樣的邏輯,才得出「這個兵是個好兵」的結論,這個問題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

好在我也習慣了,木木的言行,總是超出我的理解能力。

可我也不會說這個兵有一種變態的自尊心 —— 自尊心沒有變態不變態一說。

能忍著劇痛一聲不吭 —— 一個那麼自尊的人,不管他是不是變態,我認為都值得別人尊敬。

但是……好像……這個兵是不是好兵、這個兵多有自尊心、這個兵怕不怕疼,跟這個護士應不應該忘給病人打麻藥,是兩回事吧!

這個兵忍受了被開膛破腹的劇痛,為了什麼呢?

是不是因為戰火紛飛,物資緊缺,麻藥不夠,他毅然把僅有的麻藥讓給了要做開顱手術的傷患呢?

不是。

他遭的這番罪,僅僅是因為,在和平年代的一次演習中,一個小護士,手忙腳亂地忘了給他打麻藥。

換言之,他的驚人的勇敢,奉獻給了一個最低級的醫療事故。

這個事兒,我覺得,像玩兒牌一樣,沒有意義。 

而最讓我覺得莫名其妙的,是肇事者竟然大言不慚地質問受害的一方: 「老虎團的兵還怕疼啊?」

老虎團的兵,可以不怕疼;但這並不是說,老虎團的護士,就可以隨意犯混。

人們的審美觀日新月異,看來我已經落伍了。

這樣一個潑皮無賴般的白衣天使,難道……自有她自己的……性感之處???

袁朗告訴木木這個護士成了他的老婆後,總結性地來了一句:「世事難料。」—— 真的,世事真難料呵。

可是他後面的那句話卻著實讓我感動了一下。

他給了木木自己一個月的工資,放了木木一個月的長假,讓他一個月後再做去留的決定。

他說:「切不切這個闌尾我讓你自己決定,但是,我不會忘給你打麻藥的。」—— 他自己可以挺過一整個闌尾切除手術不怕痛。

但這並不代表,他只欣賞不怕痛的人,恰恰相反,這磨難讓他更懂得了怎麼給別人打麻藥。

他用他洞悉人心的智慧,來理解、接受木木,而不是改變、利用木木。

老A老A,自有他不A的人、不A的事情。

而袁朗的最動人之處,就是在他說「長相守」那段話的時候。

坐在他面前的這些兵王們,大概誰都沒有想到,進入了老A,他們獲得的不是更多的尊榮,卻是一切歸於平淡。

他們用更殘酷的訓練換來的,不是耀武揚威、不是功德圓滿,只是一個「長相守」的概念。

長相守,是個考驗。隨時隨地,一生。」

他們甚至不帶肩章、不帶任何標誌,他們所有的訓練,為的只是在沒有希望、沒有理想、沒有前方、沒有後方的最後一刻,仍然能以寡擊眾。

如果說軍隊像一片山脈,那麼老A,無疑就是群山中最高的那座峰。

爬上峰頂後的感覺是怎麼樣的呢?

我忽然想起了胡蘭成在為《碧岩錄》注解的時候曾經引過的一首詩:四望嶂巒皆平平,不知身在頂上行;英雄到處負恩義,慚愧道旁耘耕人。」

說的就是一個人在大雄峰頂上行走的感覺。

在峰頂上看到的景致,不是「一覽眾山小」,而是「四望嶂巒皆平平」的—— 你此刻已經身在山頂,腳下的路當然是平路了。

不走到懸崖邊張望,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頂峰。

所以老A裏的人,反而說平平淡淡的「長相守」 ,不提什麼「尊榮」與「抱負」 

而那爬到了峰頂上的英雄,他於世人,必是個「到處負恩義」的 —— 就像袁朗,他曾經在野外生存選拔賽的終點上,默默地看著那些精疲力竭的士兵,甚至默默地看著561的棄權;他曾經面對一群人中龍鳳的尖子,無所不用其極,踐踏他們最後的尊嚴和榮譽;他曾經偽造一個假的任務,讓別人經歷退縮的恥辱,和死亡的恐懼。

英雄之於大眾,往往就是這樣一個負心漢。

他若是個面慈心軟的菩薩,不做這麼多取捨,又怎能爬得到最高的峰頂呢?

於是他自己也覺得慚愧,愧對那道旁耕耘的平凡的人。

大雄峰頂上,原來也和山腳下一樣,有勞作的農人嗎?

有的。

木木不就是一個麼?

他爬到了大雄峰頂,成為可以平視袁朗的人。可是他的內心,不是仍有著那「耘耕者」的樸實天真嗎?

那麼袁朗對於木木的關愛,便是出於這樣一種慚愧麼?

不知不覺中,我發現自己又在抬頭仰視他了。

那是因為大雄峰頂太寂寞了 —— 山風烈烈、兩袖空空。

我不願意在上面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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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三瘋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