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環福地

電視裡的圖形仍不清楚，李夢狠狠砸巴了兩拳，正好證明了很多家電都欠揍的原理，它擰出幾個至少看得出是什麼的圖形。

幾個人看看屋角的老馬，他正在桌邊寫什麼，一隻手還捂著腰眼。

李夢看見老馬問：「班長，你寫小說呀？」

「狗蛋小說，退伍報告。」

那幾個一下都愣了，玩笑再開不下去，甚至沒人知道怎麼把這個茬接下去。

老馬也知道身後人的反應，他仍在寫，讓人知道他很認真，這絕對不是玩笑。

許三多第一個說話：「班長別寫了。」



老馬回頭看許三多，笑一笑，有些無奈有些蒼涼，但他回過頭仍在繼續寫。

於是老魏說話幾乎已經有點憤怒：「你想走啊？你捨得走呀？」

薛林：「我知道我們很討厭。」

老馬：「你們不討厭，等回了家我會想你們的。」

李夢：「你自己說的呀，我們這些兵有人管都這樣，沒人管成什麼人形鬼狀了？你就不管了？」

老馬：「會有更合適的人來管你們的，或者，你們自己就會管好自己。」

薛林：「當然，你鐵了心要走，就會準備好一籮筐說辭。」

明白人如薛林、李夢就猶豫了一下，糊塗人像老魏和許三多則斬釘截鐵同時說了一個字「算」。

三多永遠有化複雜為簡單的神力，一個「是」字張口就來，毫不猶豫。 

老魏跟上，但誰都聽得出這一秒鐘的猶豫和猶豫後的嘴硬。

老馬：「許三多你剛來沒幾天，你沒有發言權。」

「老魏你見過也不會有比較的心思，你難得糊塗。」

聽到老馬說自己没有發言權，三多一臉寂寞。

他可能忽略了老馬說這話時的温柔、慈愛和感激。

不僅僅是一句話被判無效，三多针對自己唯一的朋友和深為依戀的老馬的功過是非問题，發表了意見卻不被認同，貢獻了力量卻不被採纳，表明了立場卻不被重視，他自然委屈。

而老馬想退伍，也讓他難過，然而還不僅這些，人若只是委屈和難過，說明他還擁有很多，只有像三多這樣一無所有，才會有這樣殺死人的寂寞眼神。

薛林硬著頭皮：「我們幾個覺得好就行了。不是嗎？」

薛林在班長點名之後給出了一個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的說法。 

李夢大概最能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也知道老馬不是幾句馬屁就能敷衍的，繞是李夢這樣的聰明人，也難免於「關己則亂」，腦筋大概瞬間轉了一千轉了，一時竟想不出什麼有效的話來，只能抓著薛林的稻草說了一個「啊」。

老馬：「我當兵是為了你們幾個嗎？」

薛林給生噎在那，只好瞟著李夢示意求助。

李夢有些發虛，舔舔嘴唇：「為你自己。為你自己好行不行？」

老馬苦笑：「行，為我自己，可是好在哪裡？」

「許三多，你教我明白的，我們混日子，可你逼著我們去想事，我們因此有些恨你，可我們終於開始想事。」

許三多因此而有些瞠目結舌，需要很久以後，他才能明白這些天發生過什麼。

「我已經不是一個好兵了，時間、年齡、體力、腦筋……老馬他苦笑著摸摸心口——還有這裡都不行了，這裡有點老。」

「做兵要做好，不容易，要求好多，我以前做好過，現在就不該騙自己。」

「許三多，要是騙自己，會連人也做不好的，是吧？」

退伍演講到最後，老馬問：「是不是，許三多？」然後露出了這個笑容。

老馬這話彷彿把三多當成了人生導師，雖然他知道三多絕對回答不上來，但是飲水思源，他仍然要表示自己的敬意和感謝！

這句話也是對三多一開始脫口而出「是！」的一種前後呼應和感謝。

對於這個不打折扣的「是！」老馬雖然說他沒有發言權，但是心裡還是很感激的，對於一個班長，這也算一種莫大的欣慰吧。所以最後這一句，也算對三多的一個交待。

「是不是」，道理當然是「是」，但關鍵是牽扯著班長的去留，這麼嚴重的問題交由三多裁決，老馬當然知道三多有多麼為難，但他還是揶揄了他一下，三多果然眼睛都不知往哪放好了，哈哈！三多呀，老馬班長和你開玩笑了！

對你這麼個不解風情的木頭疙瘩，不是像以前李夢他們那樣陰陽怪氣，而是把你當成自己的小兄弟小涮一把，三多呀，你能體會其中的幸福嗎？

看著被涮的手足無措的三多，老馬的臉上慢慢的顯現出這樣的笑容，有感謝，有感慨，有憐愛，有期待，笑容很明顯，感覺卻有點苦，看著這般親切，卻彷彿越來越遙遠。

這個笑，有著謝幕的味道。

這一笑，就是向三多告別了。

雖然四個都是自己的兵，但是三多最讓人牽掛。



許三多再次嚇了一跳：「啊？我不知道。」

也許認為許三多裝傻，也許認為許三多真傻，老馬只是笑了笑，他全部的決心和勇氣都用來說下一句話了：「是的，我騙自己，也騙你們了。」



老馬：「我說我留在這裡，是奉獻，為了你們，不是真的。」

老馬：「我不知道怎麼回去，不知道脫了軍裝怎麼過，人習慣了這裡就很難再習慣別的，真的。」

他看大家，那幾個並不顯得驚訝。

老馬只好又對自己苦笑，真是自己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你們早就明白對吧？」

老馬：「所以我在你們面前永遠沒有威信。」

「誰會信一個把自己部下當作由頭混事的班長呢？」

薛林：「可是……」

老馬打斷了薛林：「明白就不要再說了。」

「我在這做不了什麼了，臨走前就一句話送給你們，不要再混日子，小心被日子把你們給混了。」

這些年我們都知道：你不理財，財不理你。 

卻從來沒有人說：你混日子，日子就混你。

這麼簡單的邏輯，為什麼到現在才有人點破呢？ 

為什麼不經人點破，我們自己就容易忽略呢？

誰都沒說話，誰都看得出此事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