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湘西》永遠的三怒1

東海龍宮缺條龍,矯龍擒在我手中;擒龍直上三條嶺,踩斷嶺上三座峰!

擒龍直下九道河,九個河神躲進洞;擒龍來拜屈爹爹,屈原爹爹坐當中。

問我今日愛怎樣?我愛騎矯龍鬧天宮! 

 1  

《賽龍船》 

人山人海的屈子祠外,一陣吼聲突然從人群後傳來。  

吼聲低沉、嘶啞、嗚咽、兇悍,狠煞煞、陰森森令人聞之色變!

吼聲中,人群仿佛被利刀劈開,一支龍船隊風一般捲入。  

――來的是黑幢幢一群剽悍邪異的身影,一色的黑褲黑褂,黑布包頭,黑帶纏腰,所有人的臉上還罩著黑漆漆一張猙獰恐怖的山鬼儺面,腰裏都懸著黑沉沉的短刀,低吼著,悶哼著,跳躍著,舞動著,仿佛墮入人間的一群妖魔,散發著濃濃的詭異恐怖之氣。  

打頭的儺面漢子黑壯壯最是高大魁梧,手舉猙獰兇惡的一具龍頭,也不舞,也不旋,就這般直狠狠凶撞撞地闖將進來。  

就在要邁進大門一刹那,仿佛是突然看到了什麼,這漢子突然腳步一停,儺面下的臉扭轉過來,沖起一側的人群狠狠盯了一眼。 

人群就不由得嚇心嚇膽地退了幾步――這魔怪般的兇惡,著實令人望而生畏。  

只有穗穗沒動。  

她只覺得心裏冷森森地一激!  

――那雙儺面下的眼睛分明盯的正是她。  

――那凶野野的眼神是那樣熟悉。  

――那分明是她曾經見過的,仿佛就要一口把她咬下去的蠻狠眼神...... 

穗穗還沒挨到橋邊,已經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異樣和慌張――一路上她走過的地方,都會馬上引來一片片追隨的目光,一陣陣嗡嗡的議論,所有後生伢崽的眼睛,都在滑過眾多路過的妹伢,聚攏到她的身上。 

連一路走在河街上的其他妹伢都感覺到了,感覺到了身邊這份美麗的奪目,感覺到了自己相形之下的黯然失色,一個個妹伢也就不約而同地躲開她走,於是穗穗的身前身後,突然就空出了一大塊地方。  

空得更多的目光毫無遮攔地聚到了她身上。 

穗穗只覺得心裏慌慌,只覺得好不習慣,覺得臉上熱熱地不曉得為什麼要燙起來,就把腦殼低了又低,就加快了腳步走上橋――她只想早些過完這座橋,早些找個地方藏起,再莫讓這些四面八方不曉得哪里那麼多的目光壓在她身上。  

她沒想到低頭也躲不開――她迎頭便碰上了橋底下一道野野的目光。

  

  《打山雞》

 2  

穗穗正盤算要如何才能爬到下面去撿,那野松杈子卻突然一搖,一隻手突然從岩壁邊伸了出來,一把便抓起了那只山雞。  

――這筆陡的懸崖橫生的樹上不光掛了山雞,靠裏面貼岩壁居然還掛了一個人!  

這人探身子撿了山雞,腦殼一轉一雙凶煞煞的眼睛便野野地盯住了懸崖頂上的她。  

――那居然是石三怒!  

迎起那雙眼睛,穗穗心裏就彈彈地一慌!  

就脫口:「你……你跑起這裏來做麼子?」

「這崖峰又不是你屋裏,我如何不能來這裏?」

 穗穗就被頂得一噎。 

愣了一愣,她就一伸手:「還給我。」

那土匪居然瞪起眼睛裝糊塗:「麼子?」  「我打的山雞啊!」  

「我怎麼曉得是你打的?」 

「本來就是我打的嘛。」--崖峰上又沒得別個,穗穗想這土匪真是問得不講理呀。  

她沒想到石三怒還真的霸蠻不講理:「天上跌的樹上撿的,它哪片翅膀上寫了是你打的?要不你喊它,喊得它應,我就還給你。」 

「土匪!」 

瞪起他,穗穗氣得真是眼睛都要發綠。 

她掉轉腦殼就走。   她氣啊氣啊沖啊沖,一沖兩沖不留神已經沖下了大半崖嶺。 --這個壞土匪,真真要把人氣死! 那土匪在崖下頭扯起嗓子喊,穗穗卻腦殼都沒回,氣呼呼便直往崖峰下沖。  「哎,哎――」

前頭山坡緩了她腳步也跟起緩,腳步一緩才想起自己這一氣就忘了還不曾打得山雞到手,剛剛這樣想起來,腳下卻突然一停。 

――就在前面幾丈外的草坡上,端端正正地正擺了那只山雞。

便在這時,旁邊高處「咕嘰嘰」突然響起了竹哨聲,隨起竹哨便聽得撲啦啦一隻山雞從林間飛起,沒等她反應過來,砰的一聲槍聲清脆,那山雞半空裏一頓,一頭栽下來,正跌在她的腳邊邊。 

她一轉腦殼就看到了遠遠坡邊一棵大樹頂上坐起的石三怒,那土匪正收起還在冒煙的手槍:「哎――山雞還給你,再送你一隻,給你湊一雙――」 

穗穗就狠狠瞪了他一眼。 

就氣衝衝沖上前,撿起自己原來打的那只就走。  

「哎――還有一隻啊――」  

穗穗不理他,加勁往前走。  

身後面,那土匪也不追她,只突然扯開了粗暴暴的嗓子,兇狠狠吼出一嗓歌子聲來--  

鐵打的草鞋穿爛噠,岩頭站起咧--燈盞窩……  

「姣妹門前一道坡,別個走少我走多。

野野的情歌子狠狠地追來,穗穗的臉突然就燙燙地紅了。

鄰居 穗穗就飛飛地加快腳步,只恨不得快些快些逃開這令她慌慌亂的歌子聲。  

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自覺地在跑了。  

一氣跑出了好遠,只跑得那歌子聲遠遠再聽不真切,她才突然站住。 

突然想起自己忘記了一件事。  

她就急匆匆解下背簍,三翻兩翻從裏面尋出了那把牛角刀。  

--前天黑晚她專門把這牛角刀塞起背簍裏,想好了要是碰到這個土匪就丟還給他的,如何剛才看到他偏就慌神亂腳忘記了?   

她就轉回身又往回尋。 

「哎――哎--你在哪里啊――」她扯起嗓子喊。  

 四面八方山高林密哪里看得人見?  

「還給你刀啊――…」回答她的,只有她自己的回聲,一層層被山嶺傳回。  

還有那早已遠去、被山嶺密林回蕩得四周周到處都是也分不清來路的淡淡歌子聲――  

郎上坡,妹上坡,姣妹叫郎你等等我。  

我走三步來退兩步,不是等你是等哪個…… 

握起那把牛角刀,望著空蕩蕩只聽得聲音不見人的山林,穗穗就嘟起了嘴巴。 就覺得心裏屈屈的,好像受了天大一個委屈,但是人家山雞不是還把她了麼,她做什麼還要那樣委屈呢? 

那一刻,她自己也搞不清白,反正就覺得一肚子窩窩地都是講不清的氣......  

後來她提了山雞回了家,做飯、吃飯一中午心裏亂麻麻,總疑心阿爹會從自己臉上看出些麼子破綻來,就這般虛怕怕地一餐飯也不曉得嘗了些麼子甜酸苦辣是鹹是淡,好容易捱到大家吃完了,她就急急地收拾了碗筷,端了昨日阿爹、六伢子換下的一盆衣服,講聲「我去溪上面洗衣服」,就悶起腦殼趕緊出了門。 

--她現在只想一個人躲開阿爹躲開林阿姨躲開六伢子,躲到一個沒得人會留意她的地方去,讓一直跳個不休的那顆心趕緊靜下來。  

溪水上游是個躲開人的好地方--這溪水穿寨而過,往上三四十丈便是溪水來處的山岩崗,那裏中午一向僻靜加上上游的來水更乾淨,講到那裏去洗衣服別個也不得起疑。 

穗穗就悶起腦殼一路跑到山岩崗下麵,蹲到溪邊岩頭上洗起了衣服。

洗啊洗地才洗了一陣子,她卻突然聞到香香的一股子什麼氣味,一抬腦殼,心裏就狠衝衝地一彈!  

--就在溪水斜對面不蠻遠,一個岩窩子邊邊,一堆柴火燒得正旺,那個土匪石三怒正坐在那裏烤山雞!  

――那雙眼睛沒看火上的山雞,卻直勾勾地死盯著她。  

「你……」穗穗就脫口:「你怎麼又跑來了?」 

「我來找你。」 

「哪個要你找我了?」

「我自己。」

穗穗就咬一咬嘴唇:「我不得理你的!」 

「隨你啊!」 

穗穗就沒話講了,就低下腦殼繼續洗衣服。 

洗得心裏衝衝地跳、跳跳地慌!

過了一氣,沒聽得石三怒再出聲,穗穗忍不住又往他那邊閃眼睛瞟,卻看到石三怒已經烤好了山雞,正甩起腕子在那裏用勁地吃。  

他吃了幾口,扯下了半邊山雞,往她這邊一伸,就喊:「哎,吃不吃?」

穗穗趕緊低起腦殼不理他。

「不吃啊?不吃我喂他了。」

他?穗穗就奇怪,就不由得抬起腦殼四周周看――這裏還有第三個人麼?

她看到石三怒走向的,卻是身旁邊那個岩窩子――沒等他攏得邊,岩窩子裏猛狠狠一聲吼,一只好大的狗子躬起背虎了起

來,一身毛炸炸地沖起他就呲開了一嘴巴尖牙。

幾隻嫩狗崽躲在大狗身子下面,一排的小腦殼一起探出了岩窩子--那顯然是剛出生不久的狗崽崽。

穗穗就曉得那必是條跑脫了家門流落在外的野路子狗娘娘,剛在岩窩子裏做了窩生了崽仔,看到石三怒被逼得攏不得邊,她不由得就高興起來,就沖起那狗娘娘喊:「好狗,使勁咬,莫讓那些沒皮沒臉跑來煩人的傢伙攏你的邊!咬啊!」

「哪個講狗會咬我?」石三怒也沖起狗喊:「好狗,你才不得咬我,對不?」

「有膽子就去試嘍――剛下了崽的狗娘娘,看哪個不怕死的敢攏邊!」穗穗翻起眼睛故意把聲音放得好大。

石三怒還真的不信邪,舉了那半隻山雞,偏往狗窩前小心地湊:「好狗,來,聞一下,香噴噴的喲,吃不吃?」

回答他的,是那狗娘娘凶凶的又一聲吼,吼得石三怒倒退了好幾步。

那一下,穗穗直笑得哈哈的,剛洗好的衣服險些都翻進了溪水。 

看到她幸災樂禍開心得死,石三怒乾脆一屁股在岩窩子邊上坐下了。  

眼睛就盯起那條一身毛炸炸的狗娘娘,腦殼就硬狠狠地點:「--不理我?不理我是不?好,我石三怒就住這裏不走了,

我同你做鄰居!哪怕等你三年六個月,我等到你理我為止!」  

他明明是沖起狗吼,不曉得為什麼,穗穗卻突然紅了臉,就狠狠瞪了他一眼,端起洗好的衣服就走。  

身後面,是石三怒那粗暴暴的歌子聲:  

頭頂無瓦天作房,身上無被地作床。 

只等姣妹門前過,不見姣妹我不收場……

端著衣服盆子,穗穗紮緊了腦殼只顧得死命地走...... 

石三怒還真是打定了主意,要在這溪水邊同穗穗做個穩鄰居。

昨日得了阿爹那句話,曉得阿爹不得再為難田伏秋,他一顆心總算放脫到了肚子裏,一清早天不曾亮透便同阿爹打聲招呼講要下山去,阿爹也曉得他去做麼子,眉花眼笑直講快去快去,哪怕三年六個月,領不來那妹伢莫給老子回山。他拍了胸脯講阿爹你放一萬個心,空起手回來我不算你養的,講完就一股子勁下了天坑嶺。

一股子勁到了雷公寨外,遠遠縮在坡上盤算如何去找穗穗。

巧得很,不等他想出個妥帖辦法,遠遠卻看到了穗穗出寨的身影。

他便隔起老遠一路跟起,直跟到十裏坡邊的崖峰嶺上,才有了搶穗穗打的山雞同她拗起勁那一搞。

等穗穗回了寨,他便也遠遠跟下來,尋來尋去寨邊邊這個山岩崗不錯,他就在這裏落了腳。

不是落一下,是真的做了長打算--找妹伢本不是一下兩下子的事,何況有了前天跟田伏秋那一交手,穗穗眼下肯定把他當仇人看,要求得她一顆心到手,更發不是件易事,這他心裏清白得很。

他現在又見不得田伏秋的面,不敢攏田家的邊,只好縮在這寨邊邊的山岩崗下,一首首情歌子往下熬--熬就熬,冷水泡茶慢慢濃,他石三怒既然鐵了一顆心,大不了在這溪水邊邊天作屋瓦地當床,三年六個月熬下去,熬不到穗穗變笑臉,他還不信了!

這麼想起,他就仰起腦殼躺了下來,眯上了眼睛先養起了神--情歌子一天三遍要唱早中晚,這裏又隔了田家幾十丈遠扯起喉嚨蠻費勁,不養足神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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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三瘋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