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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突擊》天高地厚─伍班副

第一次看見561出場,是在木木被團長重新安排回七連的時候,木木跟在史今身後走進房間,臉上洋溢著他特有的傻笑,雪白的兩排大牙森森地露在外面。一進門,他迎面碰到了一個站在儲物櫃前的士兵,那人盯著他,眼睛裏滿是憤怒和驚詫,嘴緊緊地抿著,似乎難以置信的震怒已經讓他說不出話來。

 

木木繼續傻笑著,這時候,他不知道自己的傻笑起到了一個更加刺激對方的奇妙效果。兩個人,一個驚怒,一個驚喜,就這樣僵持著,互相拿對方沒有辦法。

 

那個場景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

 

那個儲物櫃前站得筆挺的兵,他驚詫、嫌惡、定定地睜著大眼睛,緊緊抿著嘴唇的樣子,至今記憶猶新。於是禁不住好奇起來,這人是誰?如此鋒芒畢露。好惡的表情在他的臉上,仿佛雲影映在溪澗裏一樣,清清楚楚。

 

我已經好久沒有見過一個這樣清澈、淩厲的人了。我見過的大多數人,他們的眼睛都是一潭深褐色的渾水,喜怒哀樂沉在潭底,你再怎麼細看也看不出任何東西。

 

可這個站在櫃子邊的年輕士兵,有一雙刀子一樣鋒利、玻璃一樣透明的眼睛。

 

於是,561還沒有說一句臺詞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這雙眼睛的主人,必定不會是個俗輩。

 

然後這個兵開口說話了。他穿著草綠色的軍裝,可是一開口,那身姿、言談,便給我另一種印象。那種印象來自某個18、19世紀歐洲的戰爭小說,比方說《戰爭與和平》 。那時只有貴族子弟才能參與軍事:他們喝上好的香檳酒,戴雪白的手套,閒聊時用的是法語,腰懸錚亮的長劍。

 

這些人中當然不乏紈絝子弟,可是也不乏真正的精英。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看重榮譽高於一切。他們可以為了沙皇和祖國馬革裹屍,也可以為了一句不相干的玩笑話決鬥輕生。

 

對他們來說,最可怕的事不是失敗、死亡,而是遭人折辱。

 

這是一種非常浪漫的情懷,歐洲人把它稱之為「騎士的風度」 。

 

我們的古人也過有這樣一種情懷。他們曾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其實當瓦沒什麼不好,在這個發揚集體主義的軍隊裏,作為一個小班長的561,連塊兒瓦也算不上。他只是一枚小小的、革命的「螺絲釘」罷了。

 

可是他卻渾身上下奇怪地散發著一種從托爾斯泰小說裏帶出來的風度 —— 玉的風度。

 

他是一個生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的錯誤的人。

 

這一點,你從他站的軍姿裏就可以看出;你從他行的軍禮裏就可以看出;你從他拿帽子的姿勢裏就可以看出;你從他看人的眼神裏就可以看出 —— 他和他身邊的人很不一樣。

 

他們都是想好好活的人,而他,是個為了榮譽而活的人。

 

他的驕傲是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自然而然彌漫到眉眼、神態、言辭之間;他們都是穿上了軍裝而顯得威武的人,而他,卻是他自己的人讓那身草綠的軍裝顯得威武不俗。

 

不,像他這樣的人,其實更適合穿著華麗俊俏的沙俄軍服,配著鑲上鑽石的曲劍,生於一部小說,死於一場決鬥。

 

可他偏偏是從上榕樹招來的農村兵,那樣的尊貴與威嚴,偏偏來自於一個孕育了許三多的山村。於是他又是一個現實的人、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在電視劇中,561形象之豐滿傳神,讓人著迷。

 

首先,他看人的眼光很毒。能夠與之相比的,只有袁朗而已。袁朗一眼看穿了成才的為人,給了他種種磨難。可是很多人也許不記得了,在電視劇一開始的時候,當成才還是個天真爛漫的新兵蛋子的時候,作為班長的561只訓了他們兩天,就得出了對他的結論:

 

「我只覺得這個人特假,我一看他,他就一準兒知道我在看著他,他做的一切都是表演給你看的。」


後來老A袁朗也看出了這一點,並且因此將成才玩弄於掌骨之間。而561卻沒有這樣。他甚至還給了成才以信任,在成才拋棄他之後又報之以寬容。:「他有洞悉人心的聰明,卻沒有把這本領拿來為我所用的世故。與老A相比,他只是個聰明狷介的孩子。

 

而更毒的一次是他看待許木木這個人。在七連二班裏,只有史今和561兩 個人對許木木的態度最特別。史今是過了分的好,561是過了分的壞。

 

 別人多嫌惡許三多的蠢笨、膽小,只有561,他憎惡的,是許三多示弱的性格。

 

他似乎憑著一種敏感的直覺,意識到這個看似弱小木訥的男孩子,有一種無意識的自私。

 

因為他的示弱,讓身邊的人不由得產生一種為他犧牲、保護他成全他的欲望,尤其是那些善良的人;而他回報你的,不是同等的犧牲、保護,卻是更多的糾纏與依賴。

 

他就像一隻可憐的貓一樣,躲在你懷裏瑟瑟發抖;可是你給了他時間、對他做出了犧牲,他腦子裏想的,卻不是像狗一樣忠誠地報答你、力所能及地為你做些什麼 —— 他只想變得更可憐一點,在你懷裏縮得更深一點。

 

這不是男人與男人之間友情的模式,這甚至不是成年人與成年人之間該有的關係。這是一個孩子對父母的那種感情 —— 全心全意的依賴,卻也是全心全意的索取,看似純潔,實則自私。

 

所以木木在用錘子砸了史今的手的時候,他會毫不關心史今的安危,只一個人害怕委屈地哭。所以木木在送走班長老馬的時候,他能一點兒也不難過,而在史今教導他應該想著「別人」的時候,他回答說:「你不是別人。」

 

這一點,只有561看清了。因此他格外地厭憎木木。他看到了木木自己都沒有看到的人格缺陷。這種人格的缺陷從木木他爹順口的一句話裏就能窺見一斑:

 

許百順看見史今慈眉善目的,一轉身就對木木說:「你們班長是個好人,要真打仗,他能替你擋槍子兒!」

 

承認自己是弱者,自然地利用別人的同情,坦然地接受別人的犧牲,占人便宜,是木木從小受到的潛移默化的教育。

 

他父親從來沒有教過他如何做一個有擔當、有尊嚴的男人,甚至沒有教他怎麼做一個有擔當、有尊嚴的人。

 

所以561「瞧不上」 他,就算木木做了633個腹部繞杠,也還是瞧不上他。

 

這一點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史今走的那一集。半路裏殺出個許木木,忘乎所以、撕心裂肺地哭鬧。他的悲傷,因為真摯,所以感人,你不能怪他。

 

可是實際上,這一行為的愚蠢,就像探病的家屬對著病人哭喊一樣,稍有心智的人,都不會這麼做的。他忘了,史今才是那個要走的人,史今才是這出戲的主角,史今才是那個心裏最難過的人。

 

他的哭鬧,就像錘子一樣,一下一下殘忍地砸在史今的身上,凸顯了史今被擠走的事實、加重了史今臨去的悽惶,卻幫不了史今任何的忙;而那個被砸的,此時還要忍著痛,反過來安慰他,像他們拆坦克履帶時一樣。

 

悲傷的木木當然更沒有想到,在這個屋子裏,站著一個比他更傷心的人。這個人本應該狠狠地給他一腳,然後質問他你算老幾?憑著什麼演這場鬧劇?可是他沒有。

 

他只是背著手,面對著窗戶,窗外透進來的陽光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默默聽著木木的嚎啕,直到史今的離去。

 

那個人,就是561。他是史今最好的朋友,史今是他唯一的朋友。

 

當時他心裏一定是恨許三多的 —— 他怎麼可能不恨他呢?

 

許三多對史今的懷念,盡數表現在了那次聲嘶力竭的大鬧上,弄得地球人都知道了。可是561的傷心,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只是靜靜地坐在石凳上,抽著一根煙,望著身邊空空的位子。一雙眼睛寂寞慘然,卻又癡癡地仿佛回不過神來。

 

木木說:「史班長走了,從此身邊唯一疼我的人沒有了。」

 

事實證明他太悲觀了。他自己那一副天生的可憐相,讓身邊的人都想保護他。到後來,剛強如高連長、粗暴如齊桓、心機深重如袁朗、斯文聰明如吳哲,一個個都對他青眼有加。

 

這句話真正適合的人,是561。因為他的內柔外剛、他的耿直天真、易受傷害,在這個充滿了男子漢氣概的軍營裏,只有溫柔如史今者會替他擔心;他的驕傲狂狷、鋒芒畢露,也只有寬厚如史今者能夠對他遷就。

 

史今走了,他才是最可憐的人。

 

可惜他天生著一副傲骨,沒有人會同情於他。他要不是那次吐露心聲,明白地告訴木木自己為什麼討厭他,木木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的傷心,不會知道這個自己最害怕的人,心思其實那麼細膩。

 

是啊,那喪失唯一的知己的痛楚、還有那被迫嫉妒一個遠不如自己的人的恥辱,是握個手、笑一笑就能撫平的嗎?561在這件事上的敏感,甚至超過了絕大多數的女孩子。跟他相比,她們對朋友、甚至對愛人往往都是沒心沒肺的。

 

望著他從水桶裏冒出來的臉,濕漉漉的,分不清是水珠還是淚珠,我的心裏忽然一陣抽痛。

 

因為我忽然覺得,這麼一個極端敏感卻又極端驕傲的人,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

 

可是他偏偏又這麼可愛。

 

你要是以為他只是個鐵骨錚錚的硬漢,那就錯了。在史今面前的561,就像變了一個人。他變成了一個會撒嬌、會耍賴的孩子,再不是那個打掉牙往肚裏吞的「純爺們兒」 了。

 

他看到史今的煙,激動得兩眼放光,聽到史今的嘮叨,又滿臉的無可奈何。

 

他能用一句 「每天挨幾千個耳光,你的頭不都變成豬頭了?」 的玩笑話,輕輕鬆鬆地幫木木重拾起了自信。

 

呆子木木驚詫地說:「伍班副,你……你從來不說笑話的,你怎麼也會說笑話?」

 

 聽得讓人沒有語言。他不知道,561曾經是個多麼風趣靈巧的可愛人兒 —— 在他喜歡的人面前。

 

他纏著高連長:「你說說我,你說說我嘛……」 —— 木木一定想像不出561當時那乖巧賴皮的樣子;一定不知道,那兇神惡煞的伍班副,原來也可以是這麼會撒嬌的一個人。

 

對付木木的老爹,他更是見風使舵、點頭知尾,那伶俐勁兒絲毫不遜于成才。他讓木木老爹坐著坦克拍照,哈哈,這個異想天開的孩子。為此他得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記過處分,卻笑笑說:「判輕了。」

 

我可以想像他說這話的時候那聳肩膀、挑眉毛的樣子。這個臭小子,高興起來無法無天。他的聰明膽色,不像成才,用在最該表現自己的時候。他是一陣胡鬧,全用在了這些亂七八糟的地方。


還有他後來要申請去參加老A的選拔,就是那個毀了他一生的選拔。當時連長喝責他道:「我看你要是沒有選上,怎麼好意思回來!」

 

他一愣,忽然嬉皮笑臉地說:「那……那還不就這麼回來唄。」

 

想起他那時的神情,那明明驕傲天真,卻又要裝著油滑服軟的神情,我就忍不住地心酸。命運對這樣一個執拗可愛的人,是何等的殘忍。

 

最讓我忘不了的,是那次老A為選拔他們而搞的野外生存訓練裏,561和木木共同泅水的一幕。海泡子的溫度不到10度,而且是對兩個三天沒吃飯的人來說。

 

561和木木發著抖,在水裏泡著。他們努力地想,想著火了。

 

這時561忽然冒出一句:「許三多,以後,咱們,一起吧……」

 

那是他唯一的一次在木木的面前展示出自己的軟弱。後來他的腿廢了,躺在病床上,在人前都仍然死要面子、氣宇軒昂。可是這一次,他實在是撐不住了。

 

他太累、太困、太餓、太冷了,他覺得自己就要睡過去,永遠醒不來了。人都有自己的極限,他的極限已經到了。

 

他心裏對木木自始至終有一個疙瘩,那就是關於史今的疙瘩。他恨木木,更恨自己,恨自己竟會嫉妒木木那樣一個窩囊廢。這一點,在他的心裏是個不能釋懷的隱痛。他哪怕幫了木木那麼大的忙,卻因為這一件事,始終不能把木木當作交心的朋友看待。

 

這個疙瘩讓他不願意面對木木 —— 他哪怕喜歡他,也還是看見他就會覺得彆扭。因為木木的臉,每每讓他想起了自己說不出口的喪友的痛苦和嫉妒的羞恥。

 

可是在遭遇了極限的時候,他終於說出了「我們一起吧」

 

 這麼一句話。那不是他原諒了木木,也不是他原諒了自己,而是他屈服了。他本來無時不刻地跟自己心裏這個疙瘩較著勁,繃著這麼一根弦。可是現在,身體上莫大的痛苦讓他終於沒有了較這把勁的力氣。於是弦鬆了,他被打敗了。

 

那是這個驕傲的人在整個《士兵突擊》的故事裏唯一一次的屈服,可是木木卻極其不識時務地跟了一句:「對,一起去看班長……」

 

一句話,刺進了561最不願提起的痛處。

 

於是他默默地什麼也沒說。他還能說什麼呢?不一會兒木木開始往下沉了,他用最後一點力氣拉著木木,輕聲說:「吹起床號啦……就等你一個人啦……班長,班長又挨訓了,還不是因為……因為你……不爭氣!」

 

那真是一段傳神至極的對話。兩個人各自那麼微妙的心理,就這樣通過似是而非的語言溝通了起來。561對故友的用情之深,叫人聞之淒然,忍不住一聲長歎。

 

最後561的腿廢了。

 

他拒絕了所有人的好意,毫不領情地遞上了退伍報告。可這,已經是意料之中的事了,我反而不怎麼傷感。

 

我想起了那個心思重到會嫉妒許木木的男孩兒;我想起了那個寧可把頭埋在擦坦克的髒水桶裏也不願哭出聲來的男孩兒;我想起了那個背著手立在窗邊,面無表情的男孩兒;我想起了那個捂著自己的傷腿,一個人絕望地抽泣著的男孩兒。

 

想起這些,我就會覺得,我看著他經歷了這麼多事情,我應該算是瞭解他的了。

 

假如他這樣一個的人,願意拖著一根拐杖,在所有熟人面前走進走出,當個快樂、殘廢的司務長,那天上的太陽,也可以從西邊兒出來了。

 

他害怕當一塊兒瓦礫。他的恐懼是如此幼稚,卻又如此真實。他想,假如自己命中註定了要成為瓦礫,那還不如碎掉。

 

因為他明白,自己和他們不一樣。他也曾口口聲聲說要當一枚革命的螺絲釘兒。可是從一開始,他就曉得,自己其實是一塊剔透的美玉。

 

玉,是一種古老的物事。現在戴它的人越來越少了,因為它雖然溫潤深沉,但是卻易碎。喜愛玉飾的人,一看到玉碎,便心疼、埋怨不已。

 

他們中有多少人會想到,正是這脆生生的質地,成就了美玉的光澤?

 

561其人,聰明而不諳世故,敏感而不失耿直,純淨、天真。可是他最大的魅力,來自於他的驕傲,他那玉碎式的浪漫的傲氣。

 

 他最終碎了嗎?沒有。

 

那一小截土坑的落差,扭斷了他左腿的韌帶,可要摔碎他的人,卻還遠遠不夠。

 

不要跟我說他多落魄。是的,他開了一個修鞋的鋪子。可是他就算在修鞋的時候,還不忘風趣地打起一塊兒招牌:「軍人免費」 ;許三多最後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跟另一個退伍軍人拌嘴,因為執意不肯收人家的錢。

 

他告訴許三多,我馬山就要離開這個地方了。因為史今結婚了,還辦了個教人登山的班兒,寫信請他去做教練。他美滋滋兒地答應了。

 

他接著又美滋滋兒地掏出了史今和妻子的照片,他管那未曾謀面的女孩子叫做「我的嫂子」 。

 

讀到那兒我笑了。我太擔心他了,以至於竟忘了 —— 玉總是玉的,並不會因為被鑲在皇冠上,就變成金子;也不會因為被棄置在塵土中,就變成了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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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三瘋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