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環福地

《士兵突擊》光榮在於平淡，艱巨在於漫長─草原五班1

五班的散漫

五班的出鏡和老馬的出鏡是有反差的。指導員何洪濤在車上睡了一覺又醒了的時候，五班終於到了。這一睡一醒，足以見五班之偏。何洪濤和許三多下車，走上一級石梯，我們看見五班沒人的崗哨。

我第一次看到這裏，感覺熱血沸騰，因為最艱苦的地方常常有最感人的故事。

然而鏡頭掉轉到室內時，我知道我錯了，三個戰士在打撲克，很明顯是各自受了懲罰，於是背包的背包，披被的披被。這一幕，對於廣大憧憬軍營的朋友們來說應該是震撼的。我自己倒覺得似曾相識，當然，相識的不是這麼誇張的軍容，而是五班透出的散漫。

這也是我喜歡《士兵突擊》的原因之一，沒有盲目和刻意的拔高，部隊不是完美，也不完全是理想，他也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而指導員何洪濤對五班的散漫，顯然並不完全出乎於意料之外，他憤怒的原因與其說是五班散漫的軍容，不如說是五班明知道新兵報到，確切地說是明知道他要來卻依然如此散漫。

對於一些管理上的死角，這些死角偏偏還不能連窩端掉，有時候睜隻眼閉只眼或許是辦法之一。

自己變成多數人

老馬的出現很有意思，這是個把「老」和「好」這兩個字寫在臉上的班長。他臉上堆出的笑容說明他是謙和的好人，他眼角的皺紋和發福的身軀說明他是個老兵，是個在五班這個特定的環境裏已經不再對自己高標準嚴要求的班長。

隨後何紅濤找他談話，我們才知道原來老馬也有輝煌的過去，他曾經是紅三連最模範和最優秀的班長。關於這個最優秀，我覺得要打個問號。

因為何洪濤第一次說的是最模範的班長，第二次說的是最優秀的班長。說模範我相信，以老馬這樣老好人的性格，通常是要求自己先做到然後要求別人做到。說優秀就不一定，為什麼紅三連喜歡把最優秀的班長扔到五班？是因為和成才一樣的原因，五班正好有空位？還是因為五班太差，所以要最優秀的班長去改變五班？

這兩個理由解釋起來都有點牽強，我的理解是，既然五班是「班長的墳墓，孬兵的天堂」，那就意味到五班當班長，軍事生涯就宣告終結，所以沒人願意去五班，所以五班正好空了班長的缺。

還正好老馬是個模範的班長，也是個需要找位置留下來的班長，而以五班所承擔的任務也只需要個模範班長去正正風紀即可，所以老馬與五班，一拍即合。

說到這順便解釋下班長走留的問題，班長留部隊通常轉士官，士官也有級別，幾年一晉，越往上走，比例就越低，所以到一定年限，你不在比例之內，就得走人。軍官其實也一樣。所以才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老馬也快流走了，儘管他並不想走。但何洪濤把話挑得很明，你這樣幹下去，只能走人。

看看老馬是怎麼回答的，我們需要記住的是兩句。

其中一句是「方圓十幾公里，就我們四個人，要想在這裏待下去，就得明白一個道理，多數人是好，少數人是壞的。」

這真的是很有意思的一句話，五班這樣的環境，在現實中就是一個被遺忘的單位或者一個單位裏被遺忘的角落，處在這樣孤立無援的角落，你的選擇是什麼？

許三多選擇堅持做有意義的事，成才選擇前程舊事的「思考」，李夢選擇逃避，老魏選擇「等死」，薛林選擇在逃避與「等死」之間存活。老馬呢，老馬選擇的是穩定，這樣的環境，老馬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所以他選擇多數人，選擇在方圓百里只有四個人的空間內，迎合多數人，穩住多數人，他不要把多數人改造成什麼樣，他只要看住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四個人，不出事，對他來說，這就是最大的成績。

另一句是「人總得有個指望吧！」對指導員的反問還是對自己的懷疑，總之指導員找不出有力的話來回。

其實我相信老馬剛到五班時，是有雄心壯志的，他也真覺得這是個光榮而又艱巨的任務，但時間長了，孤獨、無助、空白、單調、等待、重複等等磨去了他所有的念想和指望。

他最初一定是想要改變多數人的，但他很快發現自己也無法給多數人希望，於是他選擇了把自己變成多數人。

很難不被磨去啊，我們多數人在這樣漫長的等待與重複裏，變成了李夢，變成了薛林，變成了老魏，變成了老馬。有幾個人可以穿越時間的磨礪，最終涅槃呢，許三多是個案，成才同樣是個案。

李夢的浮薄

我說過，李夢是《士兵突擊》看下來我唯一不喜歡的人物。不過五班的時候，談不上不喜歡。我理解李夢這樣有點小才華的戰士，那快被日子磨平了的懷才不遇感和因此而處處顯擺的小聰明。確切的說不是李夢這樣的戰士，而是李夢這樣一個小聰明的人，在五班這樣一個特殊的環境，所選擇的過日子的方式，我是理解的。

李夢初露面便顯出他的小聰明和他在五班略有些不一樣的地位。你看，當何洪濤問班長在哪時，李夢的反應是指使薛林，薛林的反應是指使老魏，老魏的反應是老實交待問題─很有趣的反應，這一反應，便凸顯了李夢在五班的地位，和比成才更根深蒂固的趨利性。

李夢在五班是什麼地位？他當然不是班長，但他在五班的地位不在班長之下，薛林和老魏，常常跟在他身後嚴格的說是他的思想後折騰。在之後與許三多與老馬的多次交鋒中，比如頒發優秀內務的流動紅旗，李夢都是那個當仁不讓的頭。對於薛林和老魏來說，李夢更像是他們精神上的班長，真正的班長老馬，在許三多沒到來之前，思想多多少少也受到他的影響。

而李夢的趨利性，並沒有因為五班的磨礪而平和，反而像定時炸彈，逮著機會，便會爆發出來。比方說拍照時他讓許三多和他換崗，比方說他讓許三多把機會讓給老馬，比方說他到了團機關後讓許三多講述他們連隊解散的感想。

當然，此時的李夢，還沒表現出他根子裏的浮薄。他只是充分展現了他的小聰明。他給何洪濤喝那杯含銅量高的水，不忘揶揄這是礦泉水。被將了一軍的何洪濤只好一口氣喝掉一杯，然後帶來下半年通自來水的好消息。而李夢還不忘說一句，是五個人，你忘了新戰士。何洪濤估計拿他也沒轍，轟他吧，顯得自己沒水準；不轟吧，指不定這小子還會抓什麼話柄，於是乾脆讓他帶許三多出去走走。

這李夢要擱單位裏，就是最麻煩的一類人，你用他吧，他未必能成什麼大事；你不用他吧，他能帶著人給你使出一堆的陰招來，更糟糕的，便是把單位的風氣帶得像五班般散漫。企業裏李夢這樣的人還好處理些，給他一個宣傳一類的比較合適的崗位，幹得好獎，幹不好走人。

帶著許三多走走的李夢說出了不少經典的話，他說許三多「不是笨，就是死認真」，他看很準，不過他沒想到，許三多會死認真到他怎麼也同化不了許三多。

我一直覺得，他惱恨許三多的，和薛林和老魏不一樣，他不是惱恨許三多的認真，他是惱恨許三多在無意中搶了他在五班精神領袖的地位。

他說「光榮在於平淡，艱巨在於漫長」。

這話說得很好，可惜他直到到了團機關也沒能理解他說出的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如果他真正理解了這句話，那麼他便可以理解七連面臨解散時，許三多和七連官兵們的心情。「光榮在於平淡，艱巨在於漫長。」這句話說得太好，好到我只能細細品味，只能感受到一種蒼涼和悲壯在心裏流動，卻沒法把這感覺用文字表達出來。

他說五班就是「麥田裏的守望者」，說這話可見他還是有些底蘊的，只可惜，顯然他也並不懂得「麥田裏的守望者」真正的含義。

當然，這些都不足以讓我厭煩李夢，即使他搶走了許三多拍照的機會，即使他讓許三多把機會讓給老馬，我都可以理解。在五班待了一年半，許三多修路修了半年，也就是說拍照時李夢在五班待了兩年，這兩年，五班的幾個兵竟然沒拍過一張照片！

我想沒在部隊待過，可能很難理解這照片的含義，在那樣與世隔絕的五班，一張照片意味著可以告訴家人和朋友：我真實的存在於部隊。意味著可以告訴自己：我真實的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曾真真實實地在部隊待過。

所以，李夢和許三多換崗，我理解。雖然我相信多數人在那樣的時刻會難以啟齒，但我還是理解李夢。

至於他讓許三多把機會讓給老馬，固然是他的趨利性使然，很自然的覺得這樣的機會應該讓給班長，換句話說就是讓給領導，但另一方面也說明，他對老馬，還是有感情的。這是李夢唯一讓我欣慰的地方。

而當許三多在團機關找到李夢時，李夢的表現實在讓人不喜歡。

我說過，這不喜歡和電視劇的處理有關。我本以為，經歷過許三多，李夢就算依然浮薄，但至少會學會珍惜一些東西。

可惜電視劇裏的李夢不是這樣。當許三多在團機關找到李夢時，李夢急著顯擺他的咖啡，急著詢問許三多的感想。當許三多問到老魏和薛林時，李夢風輕雲淡的回答老魏走了，薛林還在五班；當許三多接著問為什麼老魏走不和他說時，李夢有些不耐煩的回答他是尖子，忙，所以不喊他。

我很不喜歡這樣的李夢，我覺得李夢可以繼續浮薄，但不應該忘卻五班，忘卻薛林和老魏。五班對每個人來說，都是繞不過去的坎。但是看來五班在李夢心中只是一個過客。

五班在成才心中也曾經只是過客，但他很幸運遇到了袁朗，而李夢遇到的是張幹事，註定他在浮薄的路上越走越遠。

許三多後來到三五三團找人時，他說了很多人名，但是沒有李夢，是的，如果是我，也不會找李夢，雖然李夢在團機關，一時半會走的可能性比其他人都小。

要求與實際間生存

我不是刻意的歪題寫李夢，因為既然老馬、五班還有五班裏其他的士兵都攪在了一起，索性就趁這個機會把老馬和五班的士兵都寫了。

許三多的到來，給了五班意想不到的衝擊。也給了老馬意想不到的衝擊。這些衝擊，因為老馬的「老好人」和「許三多」的慢半拍而多了很多幽默的味道。

「優秀內務」事件之後，老馬召開班務會，先對許三多一通表揚，然後說：「可是咱們這個班吧，首先得強調和氣，團結，不能搞內部矛盾，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知道，大家對我都特別好，我，我一定會跟大家搞好關係。」

以老馬的好個性，當然不可能直截了當的和許三多說，你不能幫大家搞內務，你要和大家一樣。當然更重要的是老馬曾經是個好兵、好班長，他知道也明白許三多這麼做是對的，在內心深處他可能還隱約是贊成許三多這樣做的，所以他說不出那些話。

老馬其實是有能力的，只不過他選擇了妥協。看他和以聰明自居的李夢的交鋒，可見他並不糊塗。

李夢：「你就說你吧，他沒來以前，你跟我們紅過臉嗎？你說說他來以後，你說了我們幾次了？」

老馬：「我突然想起一句你經常說的話，大多數人對的並不一定是真理。」

李夢：「很可能他那兒掌握的就是真理，但也很有可能，那是虛榮。」

老馬：「放你那兒就是真理，放人家那兒就是虛榮，你那小說就打算這麼寫啊。」

瞧瞧老馬這話，說得多厲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句句打在李夢的七寸上，讓李夢無言以對。這樣的交鋒沒有袁朗與高成、與吳哲的交鋒來得睿智，但一樣過癮，因為生活就是這樣，生活中的談話不可能去到袁朗他們那樣的高度，更多的是像老馬和李夢，見招拆招，卻一樣刀光劍影，殺機暗伏。

隨後的瞄靶，老馬把音調提高了說高成「他當然有資格說這話啦，他是咱們702團營連一級，最有前途的軍官。」老馬很少用這樣的語調說話，有一絲嫉妒，有一絲不屑。這句話為後來七連解散時許三多說他知道而且全團都知道高成是將門虎子打下伏筆。而我喜歡這句話是因為這句話還有老馬的這些情緒很真實，像我們身邊的朋友對我們或者我們對我們身邊的朋友發牢騷那樣。

這牢騷之後，便是經典的一條狗與四條狗的故事了，如果還有朋友沒看過這段，趕緊看看吧，這是可以和許木木為成才說情把袁朗氣到沒脾氣相提並論的經典段落。

老馬講完這一條狗與四條狗的故事，特別地問了句「明白不？」，許三多不假思索的說明白；老馬看情形不對，於是又語重心長的說「我再幫你分析分析。」許三多還是說「明白，以後，我一定讓大家滿意」。

許三多說出這話，老馬臉上的表情是有點放鬆有點解脫有點高興還有點失落，不過他打死也不會想到許三多接下來的話是「以後咱班的內務，我全包了。」

老馬無語，還能說什麼呢？他只好站起身，拍拍屁股，說句「你說就這麼點事，我說起來怎麼這麼費勁呢我。」然後向遠方走去。

我們以為故事就這麼結束了，沒想到許三多站起來對遠去的老馬喊「班長，我就是那條逆著跑的狗吧。」

注意這一段的音樂，我非常喜歡，蒼涼裏帶著無奈，那一瞬間，老馬的背影，是那麼的無力，他狠狠地踢了塊石頭，卻崴了腳，他沒有停下腳步，繼續走向沒有邊際的遠處，這路上，除了那些齊膝高的草，只有兩棵孤零零的單薄的樹。

老馬是落寞的，是孤獨的，也是無助的。他不像許三多那麼慢半拍，對一切事物後知後覺；他也不像李夢薛林那樣豁出去墮落到底，在內心深處，他還有一些操守，沒有被他放棄。他不容易，在夾縫中生存。通常一個小領導都會有他這樣的遭遇吧，上級領導有要求，但實際情況是另一回事，他只能在要求與實際間試著去尋找一個平衡點，讓自己得以生存。

撲克牌的意義

「班長，我又想明白了。」

老馬聽到這話的時候，心裏一定有些慌，他不知道許三多這小子還能說出什麼樣的話來，他可能有點後悔和許三多講那一條狗和四條狗的故事。

果然，當許三多說出順著跑幾圈，逆著跑幾圈的時候，老馬終於甩出一句「我服了我。」

看著老好人老馬臉上那難得的有點慍怒的表情，你是不是覺得似曾相識，是的，N集以後號稱「人精」的袁朗也被許三多折騰到只好無力的說句「晚上見」。

寫到這裏就忍不住想笑，許木木啊許木木，狡黠如袁朗，仁厚如老馬，都可以讓你折騰到從憤怒到無語，你的執著，還會讓多少人倒下呢？

其實我重點想說的是老馬接下來吼出的那句「就那幾條狗，有什麼地方值得讓你學習的？！」

這話裏有老馬積壓了很久的憤怒，還有他深深的無奈與悲哀。

對於李夢三人的散漫，老馬是從心底裏感到厭惡的，但他又無力改變，這無力改變有兩面，其一是李夢三個「多數」人難管，李夢和薛林是「聰明」人，是那種怎麼過安逸就怎麼過的「聰明」人，老魏的反應只比許三多快半拍，又沒有許三多的執拗，便理所當然的成了李夢和薛林的跟班，思想上的跟班；其二是我前文說過的，老馬「發現自己也無法給多數人希望，於是他選擇了把自己變成多數人」。

原因二是重點，不是老馬管不了五班，而是老馬放棄了自己。

對於這種放棄，老馬自己應該也覺得厭惡，所以他的憤怒表面是對那幾條狗，更多則是對自己。但這憤怒稍縱即逝，慣性的作用是強大的，憤怒之後，我們往往又回歸慣性。所以老馬會對許三多說「玩撲克牌是咱五班的根本。」

在他看來，撲克牌物美價廉打發時間還可動腦子；在他看來，玩撲克牌是四個人齊心努力的結果，是班裏團結的象徵。他甚至想到找個五個人玩撲克的想法，讓許三多一起參與，讓許三多和他們一樣，以此來維護班裏的安定團結。

這恐怕就是五班成為「班長墳墓、孬兵天堂」的真正原因吧。不是因為五班在遠離702團機關的角落，不是因為五班的作風有多渙散，也不是因為五班的戰士有多難管，最重要的是這個班的根本是玩撲克，老馬，乃至老馬以前的班長，估計都把玩撲克作為了這個班的根本。

在他們看來，這個班不需要戰鬥力，不需要出成績，只要象玩撲克一樣，大家坐在一起，不出什麼事，把時間安安穩穩的混了過去，一切就OK。

玩撲克的意義何在？打發時間，動腦，不花錢，團結？是，也不是。他的意義在於向人們宣佈我們已經放棄了自己。

其實，五班的距離不是問題，角落也不是問題，問題在於，如果我們身在五班，我們有沒有放棄自己？